返回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顾命(1 / 2)幸福来敲门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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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急促的马蹄声碾碎汴京街巷的寂静。

但见门头上写着‘章府’二字的府邸前,忽闻门环震响如雷,檐下铜铃与仆役惊呼声交叠炸开。

“宫使叩门!“老仆踉跄入内禀告。

顿时一盏又一盏的灯火亮起,但见中书侍郎章直已是赤足踏在冰凉的青砖上。

他瞥见窗外树影间晃动数盏朱漆宫灯,映得门楣上的狻猊兽首狰狞欲扑。

但见值夜宫人手持黄绫急诏,玄色幞头结带随喘息剧烈起伏:“章相公速往福宁殿!官家...开口言语了!“

章直更衣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颤,冷雨过后的秋风灌入鼻端不由讶然。

蔡确冒险给官家冒进补药之事,居然成功了。

“可曾知会建国公府?“章直猝然发问,

宫使一愣,支吾道:“哪里建国公!”

章直怒道:“当朝还有哪个建国公?当然是章丞相府上。”

“未曾听说。”

章直听罢略显犹豫,一旁吕氏也是方睡醒,给丈夫披衣后指尖在他掌心轻叩三下,这是夫妻间议定的暗号。

吕氏暗示自己定会知会章越。

夫妻多年,已不需太多言语,章直点点头,对宫使道:“我即刻入宫。”

章直方行了几步,忽听身后唤道:“官人!”

章直回过头却见吕氏一脸忧心,章直一笑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章直随宫人走后,吕氏叮嘱随人道:“吕忠吕臣,你们跟着相公入宫,见机行事。”

二人称是后,立即跟上章直的脚步。

……

兴道坊朱门鳞次栉比的屋檐泛着冷光。

章越府中。

送信的章直仆人早已抵达,其实就算章直不派人通风报信,事实上今夜的汴京城,一夕数惊。

章越所居的内城兴道坊,正是朝廷大臣的府邸密集之处,又是通衢要道。

庭院积水倒映着穿梭不断的宫灯红光。

一个晚上马蹄声,叩门声,以及宰执从府邸趋起入宫,不用别人知会,章府里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候深夜开宫门,这显然出了大事。

章亘章丞兄弟二人命仆人架了梯子亲自攀到门墙上观看墙外游龙般的灯火。

一时又是谁谁谁,被传召入宫了。

谁谁又星夜入宫。

“宫中出了何事?连雍王,曹王都被宣进宫中。”章丞皱着眉道。

章亘道:“爹爹从熙宁年间起便为执政,宰国五年,论资历汴京之中,还有何人在他之上。”

“爹爹虽罢相赋闲,但五日逐雍王的余威犹在,今夜宫中竟敢刻意漏过爹爹。”

章亘闻言笑了笑道:“我的丞哥儿,切莫想当然。很多事不是如你面上看到的那样。”

兄弟二人说说聊聊各自爬下的扶梯,数日前父子兄弟叔侄还在书写免役法之事,

书房内无灯,章越独坐暗处。

金匮之变否?

雍王上位了?

章越心有所忧,他本不知宫里所为何事,但得了章直的口信后知道官家居然能开口了,也感觉到不可思议,什么是医学的奇迹想必如是了。

老祖宗的东西,果真是有牛逼的地方啊,说不定官家就此好转呢?

至于有无宣自己入宫,章越倒觉得不可强求。

因为官家之前所言‘宣章越’,是满朝周知的事,这时候有人敢拿这作文章,不让自己进宫。

这不是正好给了天下人口实吗?

当然若宫里硬是不肯,自己也没有办法。

章越索性就穿好衣裳房中等着,免得到时候匆忙,多年宦海沉浮,令他养成了沉得住气的性格。

这也是磨砺出来的。初入官场时,章越也曾心浮气躁过,抱怨待遇,抱怨不公平等等的,但这些年过去了,他早已是释然了。

不是说不争不抢云淡风轻。

初入官场时,他埋头苦干,总觉得苦心人天不负,甚至与英宗怄气辞官不干。后来遇到官家,岳父当了宰相,方知你干的再多,都不如贵人一句话。

奇怪的是往往是这样的转变才成就了自己。

人生便是这般先将剑给磨好了,然后等一个机会。

书房里暗无灯火,但章越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蛰伏等待。

章越闭上双目,丝毫没有急躁之感。人就是这般,经过事吃过苦,就能放下身段,遇事能扛得住。

这时章越忽然突觉得府外灯火大盛,亮光透过窗户纸照在自己脸上。

府门前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这是青海骢特有的节奏。

天下除了熙河路的凉州直外,唯有宫内御前班直此案有这等良驹。

青砖巷陌间马蹄声碎如密鼓。叩门声大作,章越睁开眼睛,案头上的书页忽无风自动,哗啦哗啦。

章越看到案头一纸。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晏子相齐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此乃梁甫吟。

昔诸葛亮吟此叹息,盖悲士之立身处世之不易,也是讽为相之不仁也。

远处灯火缀如蛇,吞噬着一座又一座府邸。使者已是跨过二门。

庭院积水映着穿梭而过的灯火。

章越心底沉思,推开书房大门。

为首内侍手持黄绫诏书,在章亘章丞陪同下见章越步出,当即躬身道:“陛下口谕,请章卿速速入宫。“

“臣领旨。“

章越点点头,侧头瞥见章亘章丞站在阶前,他们眼中既有忧色又隐含期待。他微微颔首示意。

章越一出府,章亘即吩咐左右道:“你立即驰马至开封府,告诉蔡府尹,爹爹已是入宫。让他小心谨慎。若有奸人作乱,当明正典刑。”

说完章亘带着章丞至内院找十七娘。

“爹爹深夜进宫,我等不胜担忧。”

十七娘笑道:“你爹爹为官几十年,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眼前之事他谋划已久,不会有差池。”

“你们尽管安心在府中等候便是。”

章亘,章丞听了十七娘的话心底大定。

……

福宁殿上。

仓促赶到的蔡确,看着病榻上的官家,他初时大喜也以为‘若得天子片语,可挽狂澜于既倒’。

但官家道了一句六哥后再无言语,只是握着太子之手。

蔡确默默站在帐外,见官家病重。韩缜看帷帐内高太后,当即道:“我本就道不易以这般虎狼之药医治陛下。如此朦胧草率之事,万一至陛下病势更危,此乃左揆之过也。”

坐在帷帐的高太后显是听到这些,不过没有出言。

蔡确便知进药不利会有这般事,但他横了韩缜一眼。

他早知韩缜早投了张茂则,梁惟简以图日后晋相位,此时此刻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蔡确懒得与韩缜这等人解释,他看着病榻上的官家,数十年君臣恩遇犹在眼前。

一旁章惇则是为蔡确辩道:“此事本就是众宰执们拿定的主意,若韩公反对,为何当初议定时,不见公言。”

韩缜见司马光等也逐渐赶到了道:“我见尔等笃定,还以为有天大的把握。哪知……”

司马光拖着病体赶来,已是气喘吁吁。他打断争执:“当务之急是聆听陛下有何旨意,而非在此争论是非。“

右相吕公着正色道:“国事危急,太子年幼,我等身为宰执理当为太后分忧。“

“理应如此。“司马光点头附和。

天下周知,官家则在元丰七年病重时,对宰执们言语指定司马光,吕公着二人为师保。后来官家对吕公着更加信任,却没有召司马光回京的意思。

吕公着替蔡确为百官之首的呼声渐高。

但无论是政见温和的吕公着,还是执意废除一切新法的司马光。一旦二人之一有了这大义名分在,不仅可以赶蔡确下台,还能为第二个章献太后的高滔滔抗衡。

而司马光答允,他没有持位之心。

对他而言,他一生着书做学问,忠于天子,忠于国家乃人生第一大事。

蔡确对韩缜,司马光不作理会,走到殿外问内侍阎守懃。

“太后是否宣了雍王,曹王?”

“已宣。”

蔡确点点头又返回殿内。

殿外众宰执已是逐次赶到。

左仆射蔡确,右仆射吕公着,枢密使章惇。

门下侍郎司马光,中书侍郎章直,尚书左右丞李清臣,张璪。

枢密副使苏颂,韩缜,皆立于帐外,等候天子传召。

而苏颂目视左右忍不住与章直商量道:“建公为何不宣?”

章直道:“我不敢问。”

苏颂道:“询之丞相!”

章直,苏颂上前向蔡确,吕公着道:“陛下之前有命,为何不宣建国公?”

蔡确道:“有太后旨意。”

“一会雍王曹王到,则事迟矣。”章直复道。

苏颂道:“若有金匮之事,我等悔之无极。”

蔡确点点头道:“吕公意下如何?”

吕公着道:“今日之事,不仅我等身家性命之事,而是各系家族安危,我以为当召!”

蔡确,吕公着一并走过,吕公着先悄悄拉过张茂则问道:“陛下先前有旨宣章建公入宫,可曾传召?“

张茂则低声道:“太后只命宣宰执入宫。”

吕公着道:“陛下之前病重时所书召章越之事,我等皆知。”

“若是不宣,恐天下人疑心,还请禀过太后。”

张茂则听了蔡确在旁,既是左右二相共同的决定,他只能走入帷帐内向高太后禀告。

现在太医们正为官家烧艾,高太后则是目泛泪光,听张茂则禀告。高太后又看了眼在病榻上的官家,以及在旁关心心切的太子便道:“就依着相公们的意思。”

张茂则掀帘而出道:“太后有旨,宣章越星夜入宫。”

……

章越整肃衣冠,随宫使踏出府门。

府门外数十名御前班直持戟而立,火光映照下铁甲森然。

章越目光扫过宫使身后轿舆,心知这是特意安排的仪制。

穿过御街时,夜雾中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章越掀帘望去,但见沿途坊门紧闭,唯有皇城方向灯火通明。三衙禁军持火炬往来巡弋。

轿舆行至宣德楼前,章越忽觉轿身一顿。只听外头宫使低声道:“建公,太后命先往福宁殿偏阁候旨。“

按制就算外臣夜谒也当在垂拱殿,如今却要绕道福宁殿。

“有劳引路。”章越声音平静。

行至福宁殿前,数十名荷甲禁军如铁塔般守在阶下。灯笼火光突然照来,一声喝问:“来者何人!“

宫使连忙高举鱼符:“建国公奉诏入宫!“

“当真是建公!“

章越凝目望去,但见殿前副都指挥使、康武军节度使燕达疾步而来。这位曾随种谔筑罗兀城、跟王韶开熙河、助郭逵平交趾的老将,此刻甲胄覆身,在阶前抱拳行礼:“末将眼拙,竟未识得建公驾到!“

章越抬手虚扶:“燕太尉不必多礼。如今国家有事,正需将军这等忠勇之士坐镇宫禁。这些日子劳苦了。“

燕达道:“末将一直奉太后之命值宿内东门。”

章越道:“甚好,有将军坐镇在此,以备非常。若万一有奸人随我等而入如何?”

燕达按刀肃立:“末将蒙陛下简拔之恩,正当肝脑涂地以报。犬子们都在殿前当值,若有变故,我燕家满门愿以死护驾!“

章越点点头道:“甚好。”

在这样风云际变的时候,燕达的态度至关重要。章越经历过仁宗驾崩,英宗上位时,当时的殿帅李璋可谓至关重要。

现在燕达也是这般。

宋朝新君登基顺序,太子身份是一条,先帝遗命是一条,太后确认一条,下面才是宰执确认,后面最要紧的一条,就是燕达为首的三衙管军确认。

章越道:“那么太尉眼睛要放亮了,有些人若随之而入,意图不测,除非了太尉外没有第二人分辨得。”

燕达会意,章越的意思,你给我将雍王,曹王拦在殿外就完事了。

燕达正色道:“末将理会得。若有人冒充皇族入内,一概拦之。”

章越道:“皇族之言所言非当,太尉自己体会就是。我乃辅臣之家,平时不可与中官军帅交一语,今国家艰难,正忘身而报上时,故与太尉再三言语,不可因小嫌而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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